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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世還要在一起 文/洪蘭(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

母親總是說:你們有幸作姊妹是前世修來的,為什麼還要吵呢?我當時不懂事,曾氣得大叫說:那我從現在開

始修行,來世絕對不要跟她在一起!姊,你走了,我才發現生命少了一塊,不完整了……



我姊比我大五歲,生在抗戰逃難時,所以身體不好,母親說那時連大人都沒得吃,怎麼會有奶水餵嬰兒,姊是

大舅用米漿救活的。母親常要我們這些生在太平時代的妹妹讓她一些,同樣做家事,母親分給她的工作是比較

輕鬆的,這讓當時不懂事的我常和她爭,覺得母親偏心,要是知道她這麼早就過世了,我做再多都甘願。



她長得漂亮,集父母優點之大成(我母親的綽號叫雲裡觀音),皮膚又白皙,一上大學就被選作化學系的系花

,在那個還不知道,或是說醫學技術還沒有進步到「上帝給你一張臉,你自己又創造一張臉」的時代,長得漂

亮是很吃香的,每個人都喜歡長得漂亮的人,所以明明是表哥結婚,大家都可以去吃喜酒,母親卻只帶了姊姊

去,留下我們這些醜女看家。當時我們心中很不甘願,哪裡聽得進母親常唸的要多讓她一些,反而是覺得她應

該要多讓我們一些,因為她得天獨厚啊!過了許多年,父親過世,全家又聚在一起守靈,小妹偶然提起表哥結

婚時之事,母親才說我們家人口眾多,全部帶去,就占去了半桌酒席,所以不要我們去,姊是伴娘,應該要去

,所以才帶她去。小孩心是很脆弱的,在當時,姊剛上大學,新燙了頭髮,穿上淺藍色的伴娘裝,比起來,我

們這些頭頂西瓜皮,身穿綠制服的妹妹當然是自慚形穢,大家都以為自己很醜了三十年。所以後來,我做什麼

事都跟兒子把理由講清楚,孩子的歸因想法有時出乎我們大人意料之外,不可不謹慎。



我跟姊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直到她大學畢業去美國留學為止。在這十九年中,我們日夜生活在一起,在同一個

桌上吃飯,睡同一張榻榻米,念同一個學校,坐同一班公車。但是很奇怪的,我竟然想不起跟她一起生活的樣

子,我想這跟年齡有關,年齡的差距在小時候感覺很大,人越長大,年齡的作用越小。十歲以前,大一歲就大

了很多,更何況姊大了我五歲,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是不會跟小蘿蔔頭分享心事的。



我唯一記得她念書時的情形是我初一,她高三,北一女校慶,有運動會。那天放假,但全班都要到校,選手們去

比賽,其他人作啦啦隊。我那天早上十點鐘就把便當開起來吃了,因為第一次來上學而不必上課,太興奮,把

筷子吃斷了,只好去跟姊借。我去到光復樓三樓高三平班的教室門口,只見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低頭在做功課

,一點沒有校慶的感覺,不像我們班嘻笑吵鬧。一排排的清湯掛麵,一時間看不出哪個是我姊姊,後來她的同

學(大同公司林挺生董事長的女公子林倫寬)出來告訴我,姊去參加四百公尺賽跑,跑完就會上來。果然,我

等了不久,姊就上來了,穿著上體育課的燈籠褲,她話都沒講,把筷子交給我,就坐下去看書了。我非常驚訝

姊會賽跑,從來也不知道她有運動天才。下樓時,我心中想,我以後一定不要像這樣虛度青春,連運動會都在

讀書。五年過後輪到自己高三時才發現比姊更糟,連上廁所都在背生字。我很後悔當年太拚命讀書,沒有珍惜

手足在一起的時光。年輕時怎麼會想到時不我予呢?總覺得人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把跟家人相處的順位排到

最後面。講起來,執政者用聯考去束縛年輕人的思想真是非常厲害的一招。當你清醒的時間全部都花在念書時

,怎麼會有時間去造反呢?



姊大學畢業以後去清華作助教,那時清華在台灣剛復校,科系很少,都是男生,陽盛陰衰。新竹雖然不遠,但

是沒有高速公路,坐火車或國光號來往也是要半天,所以姊只好住校。當時清華的女生非常少,都住南苑,姊

一周回家一次,她因為漂亮,追的人很多,每次回來都有情書跟我們分享。我那時高三,下面一個妹妹高二,

再下面是初三,然後初一,階梯下去,大家都跑去聽她講清華的事,只有我和初三的妹妹不能聽,因為我們要

考。如果知道以後是天南地北,各奔東西,再相聚不易,再考不上大學也應該珍惜大家歡聚一堂的時間。現在

回想,我為什麼對童年的記憶一點印象都沒有,最主要是生活重心都在念書考試上,所有跟聯考無關的事都排

斥掉,所以一點記憶都沒有,實在很可悲。我就這樣糊裡糊塗的在台灣過了二十二年讀書的生涯,等出國留學

,到了美國才發現原來日子不必這樣過,也可以有好的人生。現在想想真是不值得,姊走了,我才了解為什麼

人家說兄弟姊妹是手足,少了手,少了足,你的人也不完整了。



我大一時她拿到獎學金去了美國的俄亥俄州立大學念博士,畢業後去了芝加哥的阿崗國家實驗室作研究員,因

為作的是放射性的研究,她有四個小孩死在肚子裡,每一次胎兒長到五個月大,就沒有了心跳,只好用鹽水針

催生出來。最後母親逼她辭職,老二才順利生下來,所以她的老大和老二中間差了十歲。沒有想到當年接受到

太多的放射線導致一個不抽菸、不喝酒、不吃檳榔的人得到舌癌,壯志未酬,令人扼腕嘆息。她會得到舌癌,

不能說不是命,當年有那麼多的科系可選,偏選了化學,化學又有這麼多組可選,偏選了無機化學,走上了放

射線研究的路,賠上了性命。她生病後,我有一次問她後不後悔念了化學,她想了想說:「人還是要走自己有

興趣的路,化學實驗非常有趣,人總是要有點貢獻,不是活到一百歲就好。」她很有勇氣,舌癌開刀後,不太

能吞嚥,只能吃流質,而且會不斷口乾,因為唾腺被破壞掉了,她都能撐下去,不叫苦,而我們旁邊看的人都

不忍。這一點她遺傳到爸爸的勇敢,我父親也是勇敢走完人生最後一秒不叫苦,我希望我將來也能如此。



我母親對她早逝很不捨,一直說好不容易兩個孩子大學畢業在作醫生,可以享受老福,卻這麼早就走了,覺得

她人生很不甘,但是我看姊走得很安詳,聽她平日說話也沒有怨天尤人,我了解到她是個智者,人生不是到老

了再來享受,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走,不能像老一輩的把希望都寄託到未來。我覺得姊是對的,每

一天都很充實的過,以後就不會後悔。所以父親生病住院時,她跟老闆說留職停薪,先回家照顧爸爸,因為錢

可以以後再賺,爸只有一個。她跟我說做事情絕對不要留遺憾,也因為她重義輕財,為朋友兩肋插刀,她死後

有很多朋友從芝加哥飛來參加她的葬禮。親情、愛情、友情,人生三件最珍貴的感情她都擁有,生命雖短又何

憾呢?



我們小時候常常為搶廁所而吵架,我母親總是說:同舟共渡是五百年的修行,你們有幸作姊妹是前世修來的,

為什麼還要吵呢?我當時不懂事,曾氣得大叫說:那我從現在開始修行,來世絕對不要跟她在一起!姊,你走

了,我才發現生命少了一塊,不完整了,我很想跟你說:我從今天開始修行,來世還要再跟你在一起!



【本文摘錄自《聯合副刊‧蘭心慧語》2006/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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